close

7             

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 我想也想不到,在醫院時會看見蘇匹仁從我身邊推過去,這是我和他的第四次見面。

        我走進白晃晃的病房內,看見蘇匹仁穿著病房的制服躺在床上,手臂上插著點滴。我靜靜地走到他床邊,他看見了我。

        「又見面啦。」他有點意外,聲音虛弱,「不過妳怎麼會來找我?」

        「我在學校考試時急性腸胃炎發作,現在沒事了。我要離開的時候經過走廊,看見你從我身邊推過去。」

        蘇匹仁大笑數聲,隔壁床的護士轉頭過來瞪他。

        「巧合!我就知道,又是巧合!」他盯著我的眼睛看,苦笑道:「妳說天底下怎麼會有這種事發生呢?我們倆從未換過電話或什麼的,但總遇的到彼此。」

        孽緣吧,我後悔自己之前那麼雞婆。

        我淡淡說道:「這沒什麼,很多人換過電話但之後一輩子也沒再聯絡過一次。」

        蘇匹仁愣了一下,然後鼓起掌來。

        「說的好!」他大叫:「說的太好了!」

        隔壁床的護士怒目喊道:「這位先生,請你安靜一點。」

        我注意到他的態度變的狂野、放肆,眼神散亂,跟之前有了很大不同。

        「發生了什麼事?」我問。

        「還能有什麼事?」

        他舉起手晃了晃,我看見他手腕上纏著的白色繃帶,「我割腕自殺了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我看的出來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這次我差點就成功了,差點!」他咬牙切齒,開口像噴泉一樣滔滔不絕說著:「我用妳所謂的天賦寫出完美的自殺方程式。我放了溫水,買了刀片,我沒有像一般初學者那樣犯錯橫著割,我直著割,然後成功了!血一直流,我把手放進浴缸裡面,血好像紅墨水一樣一直擴散,而且除了一開始痛以外之後就慢慢沒感覺,真是美妙,美妙到我後來不知不覺睡著了。哼,要不是某個好管閒事的王八打電話叫救護車的話……」他抓抓頭不解道:「不過我計算的應該沒錯,鄰居沒人會理我才對,到底是誰叫的救護車?」

        「有人打電話叫救護車救了你一命?」我故意問。

        「我不知道,是醫生這樣跟我說的,但不跟我講是誰。馬的,要是被我發現誰是這傢伙,我一定……一定……」

        「一定怎樣?」

        「一定……」蘇匹仁的肩膀垂下來,「我不知道。」

        我靜靜地看著他,我們的對話中斷,他剛剛的氣焰全都消失不見了,現在的他只是一個潦倒、失意、自殺失敗,被困在這小小病床上的中年男子。

        「我好想死。」

        他哭了起來,從無聲地流淚,到後來抽抽噎噎哭了起來。他就像個孩子,摀著臉縮著身子哭,我沒說一句話,只是坐在旁邊靜靜看著。

        「他還好吧?」

        畢竟護士還是護士,剛剛那名咆哮的護士探頭來擔心地問。

        「可以給我們一杯水嗎?」我說。

        護士推門出去了,不久拿了杯水回來,蘇匹仁還在哭。我將水遞給他,他接過去一口喝掉。接下來我們兩個就像兩尊木偶,坐著沒人說話。

        這是最糟糕的狀況,每道「題目」都有解答期限,過了期限「題目」就會消失,等同於解題失敗。過去我的直覺告訴我,蘇匹仁完全沒有解答期限,所以我斷定他自殺不會成功。然而現在狀況不同了,我的直覺感應到,蘇匹仁從現在算起的每分每秒都是解答期限。

        他隨時都會自殺,而且成功。

        我有點後悔,不過不是因為我是什麼善心人士,而是他當時被說服沒有和女兒相見,或是自殺死了,情況都還要好一點。但偏偏蒔惠沒有及時阻止他們父女相見,只阻止了他自殺,搞的我現在進退兩難。

        「我昨天見到我女兒了……」他揉揉眼睛,似乎想跟我哭訴。

        「可以等我一下嗎?我想上個廁所,」我就不囉唆了,直接看著他的眼睛,「如果你想自殺,至少等到跟我說完我你女兒的事之後,好嗎?」

        「啊?」

        他一臉錯愕地看著我,我站起來,頭也不回走出病房門口。

        一走出門口,一隻手就急急將我拉到一邊,直到離病房有一段距離才停下來。

        「怎麼樣?他還是想自殺嗎?」蒔惠抓著我的手著急地說。

        我瞪了她一眼,就是這傢伙不斷懇求我幫忙,搞的我現在很麻煩。照理來說解題完成後我就可以不管的了,上次提醒她去救人已是我過去最大極限,但這女人實在異常厚臉皮,還變本加厲要我救這個隨時會過期的題目。

        我將手臂從她手裡抽出來。

        「當然,他這次不死不甘心了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拜託妳,想想辦法,這該怎麼辦?他現在要是死了,不就是我害死他的嗎?我、我不希望這種事情發生……」

        「我早說過我沒辦法。」我整理剛剛被她弄縐的衣服,毫不留情地說:「我只是個學生,又不是心理醫生。」

        蒔惠像是被重重打擊到了,頹然坐倒在椅子上。

        她拿出衛生紙擦了擦眼睛,「我真的不知道會這樣,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要逼他自殺……當初只是嫉妒他被重用而已,誰知道我慫恿幾句,Vance他就……」

        她大聲擤鼻子,又是哀怨又是自憐。我嘆了口氣,看了看手錶後決定打斷這串廢話。

        「我沒興趣聽妳的懺悔。妳想說給自己聽請自便,妳可以回去對鏡子講,但現在妳想救人就給我閉嘴。」

        蒔惠茫然的抬起頭看著我,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什麼。

        「妳……妳有辦法?」

        我再度在心裡嘆口氣,這絕對是我開始解題以來越線最誇張的一次。

        「不是我有辦法,而是蘇匹仁至今仍相信自己一無是處,若是能讓他獨立完成一件事的話……」我抬頭望向醫院走廊上一個小孩手中的電動玩具,「有個辦法,但不保證有效,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。」

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 半個小時後,我走進醫院大門,正好看見蒔惠衝出病房門,她滿臉憂愁,絮絮叨叨地開口說:

        「我照妳說的做了,但不行,他把電動扔到床底下了。他現在鬧脾氣要自殺,護士正在看著他。別說通關,他現在連那東西看都不想看。妳說會不會是我的關係?因為他還在生公司的氣,所以也針對我……」

        「跟妳無關,」我將手上一堆的圖畫本、毛線和織毛線棒、拼圖、立體模型塞到蒔惠懷裡,「這些東西再給他試試,一定要讓他完成其中一項。」

        這是我們談定的計畫,準備一堆益智遊戲和電玩,藉由亂槍打鳥的方式,讓蘇匹仁平自己的力量完成一件事,說不定他會因此醒來。老實說我一點都不看好這個計畫,但現下也沒別的法子了。

        蒔惠狐疑地看著懷中的這些東西。「可是……這些東西真的有用嗎?他只要完成其中一樣就不會自殺了?」

        「做就知道了,反正我們沒有其他選擇。」

        我讓蒔惠趕緊進房把東西交給蘇匹仁,我聽見房裡傳來一聲怒吼。

        如果這樣也沒辦法的話,那就是命中注定了。

        當我穿越走廊時,等候區的電視正播報著新聞,我停下腳步,新聞正在報導一起孩童綁架案,歹徒目前正在學校挾持小孩與警方對抗,畫面上不斷重複播放歹徒抓小孩吆喝的畫面。

        啊,那是……

        坐在椅子上的病人家屬紛紛發表心得。

        「天啊,這麼小的小孩……歹徒太可惡了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如果我是她的爸媽……我簡直不敢想像他們的心情。」

        我盯著電視看,螢幕上不斷出現那個被挾持小孩斗大的名字和年紀。

        「噢,我的天。」

蒔惠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,她摀著嘴巴瞪著螢幕看。「噢,我的天。」她又說了一次。

        「怎麼了?」

        「那、那孩子……」蒔惠的聲音發顫。「被挾持是蘇匹仁的女兒。」

我呆呆站著動也不動,我現在的臉上大概寫滿了「怎麼會這麼巧」和「這也太離譜了吧」的混合表情。

蒔惠極度恐慌地抓住我的衣服,「怎麼辦?怎麼會有這種事,現在該怎麼辦?」

        「小聲點!」我打手勢暗示她別說話太大聲,低聲道:「聽好,現在絕不能讓他知道這件事,他現在精神正處於最衰弱的狀態,看到這個別說自殺,說不定直接精神崩潰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那、那該怎辦?」

        「妳去看醫院的其他電視,有在看新聞台的通通轉掉。我去告知所有護士,不能向我叔叔透露任何相關訊息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好,我知道了。」

        我們立刻分頭進行,豈料我一轉頭,卻看見蘇匹仁站在我的身後。他的表情震驚,目瞪口呆合不攏嘴。蒔惠也看見了他,趕緊衝過去按下電視底部的按鈕,螢幕立刻切換到另一個節目的畫面。

        但我明白,已經來不及了。

        「嗨,你怎麼會在這?」

        我向他打招呼,試圖垂死掙扎。

        但蘇匹仁的表情已經說明一切都太遲了。突然間,他一個腿軟歪倒在地,我趕緊扶住他。

        「怎麼可能?小薰,對不起,都是我……都是我……」

        他雙眼無神望著地板喃喃唸著,然後翻了個白眼昏過去。

        「他怎麼了?」附近的護士立刻衝過來,然而蘇匹仁已經完全失去意識。

        蒔惠見到這一幕,絕望地抱頭坐倒在椅子上,「不,完蛋了……沒救了……失敗了……我完蛋了……」

        我拉著他的手腕大叫:「誰都好,幫我扶他回房間去!快點!」

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 三十分鐘後,蘇匹仁躺在病床上,悠悠睜開雙眼。

        「這裡是……?」

        「病房,你昏過去了。」我在床邊削著蘋果,蒔惠被我叫去買晚餐。「你剛剛怎麼會離開病房?」

        「……護士建議我可以在醫院裡走走,散散步對心情比較好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竟然是護士。」我嘆了口氣,「我沒料到這一步,這是我的失策。」

        然而蘇匹仁沒有回應,他瞪著天花板,久久不發一語。

        「我要死。」他開口道:「要不是我,這一切都不會發生,我死了對每個人都好。妳阻止不了我的,我會逮到機會自殺。」

        我毫不懷疑,現在就算我只是離開這房間上個廁所,回來恐怕就會發現他死在這間病房,就算將他手腳綁起來他也會咬舌自盡。

        「少臭屁了。」我削下一片漂亮的蘋果皮,「你女兒被綁架關你什麼事?」

        「她見了我才被綁架的,」他喃喃唸道:「我是個衰鬼、衰神、什麼都做不好,一無是處,還拖累其他無辜的人……」他說著說著,一滴眼淚從眼角流下來滲入枕頭。

        我手中的刀停下來,我盯著他悲傷的臉,嘆了一口氣。

        「好吧、好吧,我也認為時候差不多了。」

        我放下蘋果,轉身拿來一張白紙和一支筆放在他的身上,他仍看著天花板流淚,好像我不存在。

        「再寫一個自殺方程式吧。」

        他笑了一下。

        「妳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?當時妳好像不是這樣說的,妳說我一定會失敗。」他看著我眼睛:「我現在自殺成功妳就輸了。」

        他的口氣略帶挑釁,但是是非常疲累的那種。

        「我無所謂,人生總有輸有贏。」我假裝沒看見那個眼神,聳聳肩,「我只是明白這種痛苦,不應該再讓你折磨下去。你的確應該自殺,活著太悲慘了。」

        一時間,他看著我沒有說話,好像第一次看到我這個人似的。

        「謝謝妳。」他說。

        蘇匹仁拿起筆,開始畫出一個又一個的流程圖,過程中他十分平靜,就像一個靜物寫生的畫家般,冷靜地描繪他的完美自殺,他的專屬死法。

        我重新拿起蘋果繼續削,快削完時我探頭過去,看見他正在列舉此時自殺能有的好處。我忍不住說道:「噢,對。你要加上一點,死後還能跟你女兒見面,兩全其美。」

        蘇匹仁的臉色一變,他瞪大眼睛怒視著我。

        「我說錯了?」我訝異地看了他一眼,專注地繼續削著蘋果,「你女兒落在歹徒手中已經凶多吉少,死了也是理所當然不是?」

        「她不會死,警察會救她。」他咬牙切齒地說。

        「你怎麼知道,你會預測未來嗎?」我削下一片蘋果皮,仔細觀察蘋果的表面。嗯,很好,這顆看起來非常完美。「再說,反正人總有死的一天,這你不是最清楚?」

        蘇匹仁高聲大吼:「清楚個頭,反正她不會死!」

        房間一時陷入沉默,我盯著他看,他抓著筆瞪著我不住喘氣。

        我將蘋果放在桌上,站起來。

        「有個辦法可以保證她絕不會死,」我走上前,將他那張寫的密密麻麻的紙,用力翻過來,露出背面的空白。「你自己去救她。」

        他錯愕地張大嘴巴,不解地抬頭望著我。

        「設計一個救人方程式,親自去救出你的女兒,這個主意怎麼樣?」

        蘇匹仁愣了一下,然後將紙翻過來。

        「妳別瞎說了,警察都沒辦法的事,我怎麼可能……」

        「自己好好想想吧,」我指著那張紙,「你能在公司做到這麼多事,規畫這麼多場的自殺,卻連一個你愛的人都救不了?還是你不敢救?」

        「反正我是膽小鬼。」他帶著鼻音揉揉眼睛。

        「你真的是,也不想想失敗了也是一種自殺方式,你忘了上次你想引警察開槍的事?這次是個大好機會,你可以死,還可以死的名正言順。」

        他沒有說話,但捏著筆的手逐漸放鬆了。

        我心裡明白他動搖了,我擺的這個台階讓他可以輕鬆地下台,他沒理由拒絕,畢竟女兒還是血濃於水。但真正的重頭戲恐怕現在才要開始,他現在心裡的規劃應該會根據剛剛的新聞報導,連警察都沒辦法突圍的狀況下,他有沒有辦法規畫出一個拯救女兒的妙計?他可以趁現在夜晚視線模糊狀況下偷偷潛入,但如何能規劃這麼順利?

        蘇匹仁的右手從棉被底下抽出來,握著一把亮晃晃的手術刀。

        我隔了幾秒才反應過來。

        「我以為你會想救你的女兒。」我鎮定道。

        「就像你說的,人總會有死的一天,我非常清楚。其實,我的自殺方程式昨天就已經完成了。」他揮開剛剛那張紙,將刀子抵在自己的脖子上,流著淚說道:「我對不起小薰,我只能去死。」

        那大概是他的女兒吧?我盤算著現在該怎麼辦,然後我盯著他手中的刀子。

        首先,他說要自殺,卻還沒有立刻割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 還有機會,可能是一秒或不到一秒,可能只夠我說一句話而已。

        這樣的狀況下,我該說什麼?

        蘇匹仁深吸一口氣,手腕用力。我開口說道:

        「可惜你差一點,這方程式有瑕疵。」

        他的手停下來,血從刀鋒切面滲出。

        「妳什麼意思?」他一臉受到冒犯的樣子。

        就是這個,我最喜歡這種表情,這表示接下來他會專心跟我對話。

        我聳聳肩,「我從一開始就說過,你的自殺方程式少了一樣東西,所以不會成功。之前少的,現在也還是少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那是以前的我沒有覺悟,現在我不一樣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會這樣說表示你還是沒有覺悟。」我拿起蘋果咬了一口,「我猜你這刀劃下去大概會畫歪之類的,然後又得再住院十天半個月,給身邊的人帶來一堆麻煩,別怪我沒有警告你。」然而我心裡清楚知道,他那刀的位置正不偏不倚在大動脈的位置,精準無誤。

        太近了,沒有時間拐彎抹角再多等幾秒,我要直接切入正題。

        「我想知道,你和小薰那天見面的情況如何?」我突然問。

        病房內一片靜默,從我這句回答開始就是一場賭博,我賭他對小薰的愛和他自己的勇氣。他要嘛反擊我不實的指控,但如果他死意堅定,他不會回答而直接劃下去,血濺當場。

        他盯著我半晌,嘴巴緊緊閉著。

        我也回望他,時間一秒一秒過去。

        然而,他沒有回答。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懷特狼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