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lose

3             

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 第二次看見蘇匹仁,是在我剪完頭髮後。

        我坐在理髮店的椅子上,這家店是我第一次來,今天想把前面後面修短,之前頭髮有點長到我必須綁起來。

        「欸?」老闆娘從鏡子看著我的臉,「妹妹,妳不是前天才來過嗎?」

        「老闆娘,我今天第一次來耶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妳少來了,老闆娘我可是很會認人。妳前天也是坐這個位置,然後就剪……」她仔細看了我的頭髮,「咦?妳的瀏海怎麼長這麼快?」

        「老闆娘,我今天真的第一次來啦。」

        這不意外,每隔幾天都會發生一兩次這樣的事。上次是在圖書館,有個男生誤以為我是她女朋友從後面抱住我,好巧不巧他女朋友就站在他身後,聽說後來好像被修理的很慘的樣子。從小我就體認到「大眾臉」這個事實,因為我小時候常常被親戚抱錯。不過我倒覺得大眾臉沒什麼不好的,每個人都可以從我臉上讀到熟人的影子,感覺還蠻有意思的。

        剪完頭髮後,我走出門,看見蘇匹仁剛好從對街的警局門口走出來,一臉垂頭喪氣。我向他招招手,他抬起頭看到我,抬起一邊眉頭露出訝異的表情。

        十分鐘後,我們兩個人在附近的小公園裡散步。

        「妳該不會跟蹤我吧?怎麼可能這麼剛好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是巧合。」

        我沒有多做解釋,過去太多人問過類似的問題。要是用邏輯佐證這為什麼我們相遇是巧合的話,曾經有一次試過要花上一百七十八分鐘的時間才能解釋的完,而且對方轉個身就忘了,我從此明白最好的解釋就是不解釋。好玩的是,大多數人聽完也只會點點頭然後自行延伸各種解讀,沒有人會繼續追問,也有可能他們雖然問,但其實不真的想了解。

        蘇匹仁點點頭,「好吧,我懂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你怎麼會從警察局裡面出來?」我問。

        「我不想談論這件事。」

        我們誰也沒說話,並肩穿越健康步道默默走了一段路。

        他嘆了一口氣。

        「我自殺又失敗了。」

        我沒說話,等著他繼續講。

        「我這次想像電視上演的那樣,假裝搶銀行讓警察過來,然後假裝對警察開槍,讓警察射死我。」他的肩膀垂下來,眉頭皺的更深,「結果他們竟然用電擊槍,真不公平,什麼時候改了我竟然不知道,而且銀行的櫃檯小姐好像從一開始就看穿我是用假槍了,她怎麼會知道呢?」

        「為什麼不直接去警察局裡開槍就好?」

        他愣了一下,喃喃道:「為什麼不直接去警察局……」他拍掌一下,大喊:「對啊,我直接去警察局假裝開槍就好了,我真是傻!」

        「但是他們還是會用電擊槍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妳可以一次把話講完嗎?搞得我好像笨蛋似的。」他怒目而視,露出惱羞成怒的表情。

        「像笨蛋不好嗎?」

        「當然不好,難道妳喜歡被別人叫笨蛋嗎?」他看起來火氣更大了。

        「你問我嗎?」我伸出食指認真答道:「我的答案是不喜歡也喜歡。有些人會罵『笨蛋』只是因為我們的行為吻合他們心目中『笨蛋才會做的行為』。所以他們只是害怕自己變的跟我們一樣,希望我們停止,所以透過這兩個字來懲罰我們。所以我喜歡,因為我可以因此了解這個人脆弱的一面;我也不喜歡,因為我對號入座之後會很不舒服。」

        蘇匹仁看著我的表情好像看著一頭怪物從天而降似的。

        「妳真是個怪人,現在的小孩都這樣嗎?」

        「這你得去問那些小孩。」

        我們又默默走了一段路,我看錶才發現,我的讀書時間到了。

        我很喜歡讀書,從我小時候開始就是這個樣子。國小一年級時,我總在上課時偷偷在桌子底下看書,老師也知道,所以他最喜歡點我起來回答問題,但我每次都能回答出來然後坐下來繼續看,老師因此氣個半死。

        長大之後,我變得越來越不能離開書本,幾乎到了一天不讀書就會停止呼吸,全身發臭,而且覺得空氣異常地悶。雖然大多是我的想像,但我超過兩天未讀書狀況就會很糟倒是真的。

        所以每當時間到了,我就要出發前往可以讀書的地方,否則全身不對勁。

        「我的讀書時間到了。」我開口說。

        「妳那麼認真啊,」蘇匹仁的神情一瞬間有些落寞,「那妳去吧。」

        我盯著他看,然後說:「不過我想今天在這裡就可以了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什麼意思?」他有點錯愕,「你不用去圖書館什麼的嗎?」

        「對我而言每個人都是一本獨一無二的書,所以我現在已經在讀書了。」

        他思考了一下我說的話,然後苦笑起來。

        「妳真是個奇怪的孩子。」

        我們再度走回剛剛那條健康步道,蘇匹仁突然開口:

        「小尾,為什麼妳要花時間在我這個廢人身邊?」

        「廢人?」

        「我就是個廢人,什麼都不會,什麼都沒有,不折不扣的人生失敗組。不,比廢物還糟,我就算想死也死不了。」

        他說著,從口袋掏出一張紙。

        「那是什麼?」

        「我自己設計的自殺方程式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自殺方程式?」

        他把紙塞到我手裡讓我看,「為了自殺成功,我打算找出我自殺時所有會遇到的變數,計算出自殺最容易成功的環境因素,這些足以令我自殺成功的機率大幅上升。然後我會從幾十個自殺劇本中去篩選,篩選出最符合而且可以實際實行的劇本,最後我只要等待環境數值符合,將我代入這個方程式,就能達成自殺成功率趨近百分之百的自殺率。很厲害吧?這完全是符合我這種一無是處的人使用的方法。」他說到後來,臉上掩不住得意的表情。

        我盯著紙上這些鉅細靡遺的流程圖,這當中可能藏有「正解」的線索嗎?

        「那為什麼還沒自殺成功呢?」

        蘇匹仁聽見我問這個問題,臉色黯淡了下來。

        「那是……那是……」他支支吾吾嘆了口氣,「我也不知道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你應該知道才對。」

        他苦笑道:「我要是知道就不會還在這裡了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所以我說你自殺不可能成功,這並不是小看你,我是說事實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我一定要自殺成功,」他看起來有點不悅,「我的人生算是已經完全毀了,與其活在這個令人悶到發慌的世界,我不如離開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你如果真的想要成功自殺,還缺重要的關鍵,你必須找出來。瞧,你這張紙上完全沒有提到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我缺少什麼?」

        「你看不出來嗎?仔細看,你完全沒有提到你小時後的任何事……」

        我正覺得我朝「正解」越來越靠近時,蘇匹仁突然一把搶過我手上的紙,用力撕碎又撕碎,碎到不能再小片後,扔進路邊的垃圾桶。

        「妳說的對,這個方程式寫壞了,我回去再重寫一個。」他見我手還僵在空中,不好意思地說:「抱歉,我不喜歡我創造出來的東西不完美。」

        我看了他的表情一眼,沒有說話。只覺得可惜,剛剛那張紙要是再多研究一下,肯定有更多線索。

        走了一段路後,他才開口:

「妳真是太怪了,大家都是勸別人不要自殺,我第一次看到鼓勵人家自殺的。」他忽然轉頭瞪著我:「妳該不是像天堂之門之類的自殺教派的吧?」

「那是什麼?」

「算了,當我沒說。」他擺擺手,「不管怎樣,我下次一定會自殺成功,今天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。」

「咦?匹仁?」一個身著紅色慢跑服的女人向我們打招呼,她的皮膚白皙,頭髮整齊,臉不紅氣不喘,看起來是個常跑步的人。「你最近怎麼樣了?我們一直想聯絡你都連絡不到。」

蘇匹仁的臉色突然變得有點難看,他支支吾吾地說:「我……我還有事要先走了。」

「欸欸,別走啊你!」

女人著急地呼喚他,但他轉身跑掉了。

她追了一小段,但最後還是沒追上,撐著膝蓋在路邊喘氣。

「搞什麼啊……這傢伙……」

好機會,這女人認識蘇匹仁,她身上可能有其他有關「正解」的線索。

我走到她的身邊,「姊姊,請問妳找叔叔什麼事呢?」

她抬起頭看著我,是個長髮,長相十分眉清目秀的女人。她一臉疑惑,「妳好啊,不好意思,請問妳是他的……?」

「妳可以叫我小尾,我跟叔叔算是遠房親戚吧,但是是非常遠沒有血緣的那種,我們最近才相認。」

有一個六度空間理論說,世界上的你與任一個陌生人之間,最多只要五個中間人就能認識到彼此。所以嚴格說起來,我也不算說錯。

「話說姐姐,妳剛剛一直在這裡跑步嗎?」

「是啊,我跑了很久,可能我們剛剛不小心錯過了吧。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你們,真是太巧了。」我們握了握手,感覺她的手有點冰涼,她說:「妳可以叫我蒔惠姐,我是妳叔叔以前的同事。小尾,那可不可以請妳轉告他,說他的老婆帶女兒來找他了。」

「女兒?」我記得他之前說過他沒有孩子。

「是啊,妳應該什麼都知道吧?但他從來沒有跟我們說過,我們也只知道他離婚而已,不知道他有孩子。」

「我們也很久沒見了,他女兒大概幾歲?」

「五歲,已經會說話走路,非常可愛。」蒔惠面露惋惜,「唉,可惜匹仁離職了,而且還換了電話信箱,命運真是捉弄人。剛剛好不容易見到他,也不知道他怎麼回事。」

我突然理解這女人出現的意義了,「女兒」可能會讓蘇匹仁放棄「一無是處」這個「解答」,改變自殺的結果,這極有可能就是「正解」。

她帶著興奮的口吻抓住我的手說:「不過幸好有遇到妳,可以麻煩妳轉告他嗎?你們之間應該還會再見面吧?」

「我相信會。」

蒔惠鬆了一口氣,露出了笑容。

「那就再麻煩妳了,我相信他聽到這個消息會很高興的。」

我不太確定,蘇匹仁會因此覺得高興嗎?很有可能,甚至能夠打消他自殺的念頭。但真的這麼簡單?這就是「正解」?

我想了一下,然後說:「姊姊,請問我可以到我叔叔的公司去參觀一下嗎?」

蒔惠一愣,似乎對我這要求有點意外。

「但……他已經不在那裡工作了。」

「我知道,我只是想看看他以前的工作環境,我很久沒見到叔叔了,我想更了解他一點。」

蒔惠想了一下,然後點點頭。

「好吧,我帶妳去。」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懷特狼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