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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             

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 我走到岔路口的時候停下腳步。

        前方的女同學發現我沒跟上來,也停下來轉頭看我。

        「小尾,妳怎麼了?」

        「啊,我今天想走左邊。」

        她們一臉疑惑。

        「可是學校的路是往右邊啊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沒關係,我們等一下學校會合好了。我撿到一張咖啡廳傳單,想走左邊去喝咖啡。」

        她們彼此對看一眼,聳聳肩。

        「什麼咖啡廳傳單,真是個怪人。」她們毫不避諱地在我面前大聲評論。「真是搞不懂她。」「算了,下次別找她了。」

        我帶著微笑看著她們走開,不管她們說的是不是氣話,下次應該也不會再找我一起上學了。雖然我也不懂一起上學的必要性,一定要一起上學才算好朋友?我大概懂那邏輯,但無法接受,不過系上女學生心裡好像都無條件認同這點。

        人總是喜歡離那些與大家不同的人遠遠的,像我這種女生就是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的對象。「無法理解」「臭屁」「我行我素」這是大家最愛貼的標籤前三名。之前有人告訴我,有人因為我無法令人理解,所以幫我貼上「怪胎」的標籤,從此任何跟我走近的人也會被歸類成「怪胎」,像傳染病似的。

        瞧,就是這麼奇怪的邏輯。

        常常看見那些被貼標籤的人總是愁眉苦臉,然後又去貼別人的標籤。到底是什麼心理造成這樣的矛盾?思考這些是總會令我樂上半天。

        人正因此而有趣。

        今天天氣飄著一點小雨,令四周景物都有些濕潤。我往左邊的小路走,不久走到了大馬路邊,那裡有個天橋,咖啡廳過了天橋就到了。今天要不是我出門時在馬路邊蹲下繫鞋帶,我也不會發現這張傳單,根據這種巧合,這次的「題目」十有八九在咖啡廳裡,我想也不想就踩著樓梯爬了上去。

        然而,當我一上天橋後,就發現我猜錯了。

        天橋中央有個中年男子站在那裡,灰西裝,戴著眼鏡,眉毛皺成一堆,愁容滿面的樣子,額頭還有很深的抬頭紋。

        他一看見我,就立刻將右腳踩在欄杆上,然後深吸一口氣。

        這個中年男子就是這次的「題目」。

        我什麼也沒做,只是站在那裡看著他。

        中年人保持這個動作足足有五分鐘,然後他的右腳慢慢放下來,嘆了口氣。

        「果然還是不行。」

        他蹲在地上,雙手環抱雙腿,並將頭埋在雙腿間,像個受到挫敗的小孩。

        我走上前,拍拍他的肩膀,他肩膀瑟縮了一下。

        「你在做什麼?」

        「別管我。」

        我當然沒有照他說的不管他,但也沒繼續催他,就只是站在他身邊。一個女大學生動也不動站在蹲在地上的中年男子身邊,路人看到這畫面應該很難理解。

        不久,他開口說道:

        「我剛剛想自殺,但是失敗了。」

        他的頭仍埋在雙腿間,聲音悶悶的好像在哭。

        「為什麼你要自殺?」

        「妳不會懂的,」他埋著頭說道:「我三十五歲了,沒錢沒房沒車沒小孩沒朋友,老婆五年前離開我。我替老闆做牛做馬貢獻了十年,他們兩個月前只說我該被淘汰了就把我踢出公司。我的房租這個月到期,房東把我斷水斷電斷瓦斯,電腦壞了沒錢修,昨天得了感冒,來的路上踩到狗屎。簡單說,我是個一無是處的廢物、飯桶、一事無成。」他一口氣說完,然後停頓了一下,聲音低低地說:「我連自殺都自殺不了,還讓一個小女生來安慰我,我沒救了。」

        我皺皺眉,這次的「題目」很明顯,就是這人碰上的狀況。但這人活了三十五年「解答」卻是「一無是處」,得到的結果是「自殺」,實在是很怪的邏輯。不過好消息是,目前我還感覺不到「題目」的截止期限。

        每道題目都有截止期限,只要截止期限一到,題目就會過期,也就是大家俗稱的死亡,再也無法解答了。沒有截止期限,就表示這次我稍微可以放輕鬆。

        我準備開始認真解題。

        「然後呢?」

        「什麼然後?」

        「我是說,這樣你就要自殺?」

        我是真的不太明白,這些事情跟自殺有什麼關係了?他好像因為沒有得到認同而憤怒,抬起頭瞪了我一眼。

        「妳年紀太小,不會懂我們這些大人的苦惱。看看妳,妳以為我沒當過學生嗎?你們這些學生現在就是整天玩樂,不用負責又花爸媽的錢,到處花天酒地。等妳以後就知道了,妳會每天煩惱工作的事,跟老闆吵加薪,跟同事比工時,每天十二點才睡,有時候還會一兩點,可是隔天九點就要上班,根本就睡不飽還要工作,而且沒人會感謝妳。」他又再度一口氣說完,垂頭喪氣地補了一句:「重點是還會被挑惕排擠趕出公司,而且根本就不知道為什麼。」

        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,他肩膀再度瑟縮了一下,讓我聯想到路邊那些吃不飽穿不暖害怕被人揍的枯瘦流浪狗。

        「慢慢說沒關係,不用講這麼急,我不趕時間。」

        但他不繼續講了,只是抱著膝蓋蹲在那裡。

        不久,他慢慢地說:「妳不必裝出一副假好人的嘴臉,像妳這種人我看多了,等妳一到學校妳就會玩瘋,然後永遠忘記這件事,忘記有個可憐的中年人曾經在天橋上自殺失敗之類的。」

        他喘了一口氣停頓下來,這次我沒說話了,只等他開口。

        不久他又說:「現在麻煩請妳離開,我想靜一靜。」

 

 

        十五分鐘後,我們坐在附近一家新開的咖啡廳裡。中年人的頭埋在手掌裡,我替他點了一杯豆漿咖啡。而我自己則啜了一口剛剛點的法布其諾,我喜歡這種有甜味的飲料,感受冰冰涼涼的刺激蔓延我喉嚨的感覺。

        這家新開的咖啡廳以黃和棕為主色,走歐式風格,抬頭看有高挑的屋頂,腳邊還有典雅的及腰大花瓶,牆壁貼上起司般的黃色壁紙我很喜歡,心裡暗暗替它加分。

        「妳……妳不用上課嗎?」他終於開口了。

        他欲言又止,畏首畏尾的模樣,令我忍不住想嚇他一下,我決定把我在解題的真相直接告訴他。

        「我今天有預感會遇到某個人,應該是你。」

        他的臉從手中抬起來,一臉疑惑。

        「什麼意思?我不明白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是這樣的,我早上綁鞋帶的時候撿到這家咖啡廳的傳單,剛好我也很想喝,所以臨時起意想在上學前來這裡獨自嚐嚐,沒想到在天橋上和你巧遇。」我從側背包裡拿出一張傳單放在桌上,「我身上常常會發生這種事,當我注定遇到某人時,就會發生一些奇怪的事情造成一些有趣的巧合,最後會讓我們彼此相遇。比方說,像你。」

        中年人呆呆地盯著我看,嘴巴微開。

        這很正常,每次我講完這些說詞對方都會這個反應,尤其是男的。

        他咳了幾聲然後說:「呃,雖然我現在單身,但像妳這樣的年紀,像妳這樣的高中生……」

        「我是大學生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噢好,像妳這樣的大學生……我沒辦法。」他有點尷尬,「就這樣。」

        問問題是一件很迷人的事情,如果可以我可以整天都不做任何事就只是問問題,這就像尋寶,只是我靠問問題的方式挖掘寶藏。不過這次的情況,我雖然想繼續追問下去「沒辦法什麼?」,但這人全身上下所有的肢體語言和暗示,都告訴我他徹徹底底搞錯了我的意思,況且我也不想聽到那個答案。

        我又喝了一口,這種甜甜的滋味真是美妙。「不好意思,你叫什麼名字?」

        他似乎疑惑該不該說,最後還是講了。

        「蘇匹仁,蘇州的蘇,匹夫的匹,仁愛的仁。我現在常常想,或許我的名字就暗示了我的結局,仁慈的匹夫最後到蘇州去賣鴨蛋。」他邊說邊笑了起來,但過了一陣子看我沒跟著笑,笑容漸漸萎縮下去。「抱歉,不好笑。」

        接下來我要告訴他「解答」是錯的,這部份大多數人都會相當抗拒。

        我接話道:

        「蘇先生,你自殺絕對不會成功。」

        他的眉頭一下皺起來,像是被人用針刺了一下。

        「妳這是在挑戰我嗎?」他的口氣有點不悅。

        挑戰?算是吧。

        「是,」我的回答簡潔俐落,「絕對不會。」

        他的神色變的十分古怪,像是生氣和困惑的混合體,那些被冒犯的人往往都是這個表情。然後下一步他們就會想找其他點挽回優勢,比方說攻擊你的長相或批評你的名字。

        「妳叫什麼名字?」他問我。

        「周千尾,周瑜的周,一千條尾巴的千尾。我朋友都叫我小尾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尾巴的尾?這什麼怪名?」他話中帶刺道:「這比蘇州賣鴨蛋還要怪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我媽說生我前一天夢到一隻有一千條尾巴的狐狸在廟裡倒立求籤,所以後來就幫我取這個名字了。」

        其實關於我名字這問題常有人問我,儘管我這個當事人已經完全接受了,但奇怪的是,其他人好像比我還在意我的名字。

        「倒立?為什麼要倒立求籤?」他奇怪地問。

        大部分人也都這樣問,好像狐狸求籤是很正常似的,但倒立就很詭異。但一千條尾巴不是更令人疑惑的部分嗎?我是說,難不成我媽是在夢裡一條條數的,不然她怎麼會知道尾巴有一千條?

        「不知道,那是我媽的夢,你可能要去問她。」

        蘇匹仁露出懷疑的表情,不久,他坐正看著我。

        「總之,我一定會自殺成功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你不會。」我低頭攪拌著杯子裡剩下的法布其諾。

        「我活了這麼一大把年紀,從來沒有成功做過一件事,我一定要成功自殺,妳難道一定要這麼殘忍,連這點小事都要剝奪我嗎?」

        「這不是小事。」

        他聽我說完這句話後沒繼續接下去,我聽見他濃重的鼻息但沒有抬頭看他,我現在的注意力都在杯子裏的一隻小蒼蠅,剛剛不知道什麼時候跑進去了。真有趣,為什麼店裡這麼多客人,這隻小蒼蠅卻獨愛我的杯子呢?

        「我說話的時候麻煩請抬頭看著我。」

        我抬起頭,蘇匹仁的額頭青莖暴露,我才意識到,剛剛我的行為對一般人而言是嚴重的冒犯。事實上也有人曾經這樣跟我講過,要我與對方說話時要專心,但如果我已經有用心在聽你的內容,為什麼還要裝作一副認真聽的樣子呢?我想不通,所以也每次都常常忘記。

        「你看不起我是不是?」他的雙手在桌上握拳,拳頭發抖。

        為了證明我有認真聽,我直接點明關鍵。

        「你如果真的想自殺,為什麼還會花心思在這裡跟我發脾氣?」

        他愣住了,好像有人重重打了他一拳似的。

        不久,他的肩膀放鬆下來,「妳說的對。」他露出一絲不好意思的笑容。然後把桌上的豆漿咖啡端起,一口氣喝完並將杯子放回桌上。「我現在立刻回家籌備下一次自殺,我會證明妳是錯的。妳給我聽好,我絕對有本事可以自殺成功!」

        他最後講「自殺」兩字有點激動,附近的客人有點不安地看像我們這裡。他湊近我的臉,以整間咖啡廳都聽的見的音量大聲說:「小尾妹妹,我敢跟妳擔保,下次妳看到我時就是在社會版頭條上!絕對!」

        蘇匹仁頭也不回走出這家咖啡廳,他甩上門,任門上風鈴叮噹作響。我看見他留在桌上的咖啡杯,儘管他剛剛喝的那麼急那麼快,然而杯子放置的位置,甚至攪拌過後的湯匙,仍擺放的四平八穩十分整齊。這如果不是多年養成的整齊習慣,應該不會這麼準確。

        我好像看見一線「解答」的曙光了。

        店裡突然十分安靜,我抬起頭,這才發現整間咖啡廳的人都注視著我,店長擦咖啡杯擦到一半的手停在空中,張大了嘴。

        我才想起剛剛蘇匹仁發表了自殺宣言。

        「我們在排演話劇。」

        我不自然地笑了笑,隨便找個名目亂掰,「這個學期我們學校有個『人生劇展』話劇比賽,他是我的指導老師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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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懷特狼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