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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和蒔惠約在咖啡廳裡見面,我依舊點了一杯法布奇諾,感受甜甜的沁涼感深入喉間的滋味,蒔惠則是點了一杯卡布奇諾。
我和蒔惠今天約在這裡存粹是額外行程,我大可以假裝沒這回事。我在心裡嘆了一口氣,為何總是這麼雞婆?為何就不能乾脆離開?
這真是要命的壞習慣。
「怎麼了?妳說有要緊的事跟妳叔叔有關?」她問。
的確是有要緊的事,不過是跟妳有關。我心裡想。
「我叔叔已經告訴我了,」我開門見山道:「妳為什麼要告訴他地址?」
蒔惠抓著糖包的手微微一滯,似乎沒想到是種開場。但她仍保持成年人的穩定,淡淡地說:「為什麼不說?讓他們父女團聚不是一件好事嗎?」
「所以妳從一開始就有蘇匹方的聯絡方式。」我喝了一口法布奇諾,「妳在公園的時候為什麼要說妳沒有?」
蒔惠臉色微變。
「妳這是在暗示我說謊嗎?我們難道就不能在其他地方巧遇嗎?」她看起來有點生氣,用力攪拌著杯裡的咖啡,然後她的手突然停下,「等等,妳在套我話,他根本沒告訴妳,對不對?」
我假裝沒聽見她說的,繼續往下說。
「他說他從公園那次之後,沒再跟妳巧遇過。」
「那是他不想告訴妳而已,妳只是個孩子,沒事別多管閒事管大人的事。」
「他從未對我說謊過。」
蒔惠嗤笑一聲,「大人說過的謊怎麼可能跟妳講,你們小孩子不懂的。」她一臉彷彿已經勝利的樣子,然後她的臉色沉下來,「而且這件事是有多重要?妳特地中午約我出來就是要講這件事?」
看她的反應,她好像真的不知情。
「因為妳搞錯了一些事,我只想把真相的鑰匙重新交到妳手上而已。」
蒔惠用瞪著瘋子的眼神看著我,好像想說:「這小鬼究竟在說什麼鬼東西?」然後想要開口罵我,但又覺得這有辱她的身分。
「我要走了,公司還有事要忙。」
她卡布奇諾沒有喝半口,打算起身準備走人。
我在她離開前開口說道:「那天在公園裡,妳不是路過巧遇,而是早就在旁邊等,妳原本就打算藉著叔叔的女兒讓他有機會回到公司。」
蒔惠站起來的身子一僵,轉過身來,臉上爬滿了怒氣。
「妳這人口氣怎麼那麼奇怪?」蒔惠的手緊緊捏著椅子,「我是他同事,當然不想看見他被辭退,難道想辦法讓他回公司錯了嗎?而且我也沒逼他前妻來公司,只能說一切都是緣分。不要再胡說八道了。」她搖搖頭扔下一句:「認識妳真算我倒楣。」
「蒔惠姐,我沒說這是錯的,為什麼妳會這樣想?」我訝異地說:「其實今天我是要謝謝妳,能有這個機會讓叔叔回到公司。」
蒔惠被我突如其然的感謝搞的沒有頭緒。
「謝謝我?」她滿臉狐疑。
我點點頭。
「因為妳知道也可以選擇不幫忙,但妳還是做了,所以要謝謝妳。」
我看著蒔惠咬著嘴唇,似乎在思考我這番話究竟是不是真心誠意。我其實相當清楚,以她的個性會因為好奇心而留下來。
她思考一陣子之後,重新坐下。
「我實在搞不懂妳。」她瞪了我一眼。
很多人也曾對我說過類似的話,我已經習慣了。我喝了一口法布奇諾後開口:
「我在猜,現在公司是不是發現沒有叔叔不行了?」
蒔惠一愣,我們之間沉默了一陣子。然後她才問:「什麼意思?」
「叔叔可能自己沒發現,你們也沒發現,但他的確有種天賦,這也是你們公司能經營到現在的主要原因之一。當初妳想盡辦法趕走他時,沒有想到這一點,但現在妳發現公司在他離開後狀況越來越糟,後悔了,希望他能再度回到公司。妳私底下聯絡過他,但沒想到他竟拒絕回到公司,所以妳才特意安排在公園巧遇,想當面向他說明。女兒的事是最近的突發狀況,公園會談失敗之後,妳決定直接把地址傳給我叔叔,讓他見他女兒,然後預計他會挾帶著感激回到公司。」
蒔惠臉色刷白,嘴巴張大,一時間支支吾吾發不岀聲。
「妳怎麼……怎麼會……?」
她內心掙扎了之後閉上嘴巴,換上一副準備奮戰到底的表情。
「妳沒有證據,妳這是不實的指控,妳……」
「放輕鬆,」我打斷她,我不是來這裡戰鬥的。「我不是要逼妳承認什麼。我是要來提醒妳一件事,讓妳作一個選擇。」
她的臉色有如寒霜。
「妳要我辭退嗎?妳想要報復我,因為我陷害妳叔叔?」
我皺了皺眉,直接忽略這個奇怪的推理,繼續道:
「我告訴妳接下來會發生的事:我叔叔看完女兒之後,他會再度自殺,而且他這次有很高的機率會成功。只有妳知道叔叔的地址和他女兒的所在地址,妳可以選擇要不要救他。」
蒔惠有點意外,她沒想到我是說這個,她嘴角笑笑道:「不可能的,他只要看過女兒,就會為了她而活下去……」
「正好相反,」我打斷她,「叔叔是個十分嚴謹,規矩性十分強的人。即使再匆忙,他也不忘將咖啡杯和湯匙擺放整齊。公司的案子他總能以低於平均的速度完成,卻花太多時間在研發新方法上。他有天賦,一種叫做『方法邏輯』的天賦,他比任何人掌握方法邏輯都還要來的快,而且會有種衝動引領他不斷去試,因為他想看見邏輯最優化的方法。那些畫滿流程圖的紙是最明顯的證據。」
她瞪大眼睛,剛剛她還充滿怒氣,此刻她是全然的無言和疑惑。
「妳要說隨妳怎麼說,但我完全不相信有天賦這種事。」
我吞了吞口水,總是會有這種人,所以我決定將對話快速帶到重點。我說道:「好,我們討論一下實際的問題。妳想想看,他現在可能一頭熱,但他之後發現他只是個一無是處、失敗、沒有工作沒有錢的父親,若以他的完美標準思考,他會不會想:『現在這個狀況,要怎樣才是對我女兒最完美的方式?最有效率的方式?』然後,你覺得他會怎麼做?」
「他可以回到公司東山再起,成為一個好爸爸。」
「他被公司辭退時,曾經有反抗過或爭辯過?他前妻不讓他見女兒時,他有激烈行動或抗議過?」
「那只是……那只是……」
蒔惠一時語塞,她的臉色轉白,似乎發現她的邏輯跟現實不符。
她又重新開口:「好吧,所以他是個逆來順受的傢伙,發現無法忍受自己的女兒有個糟糕爸爸……所以,會離開他的女兒?」
她的腦袋轉的很快,但還不夠快。
「他原本想要自殺的,」我搓著桌邊的衛生紙:「現在更沒理由讓他留在這世界上了。」
蒔惠臉色微變。
「但我聽說他過去自殺都失敗了。」
「那是因為他從來都不想真的自殺,只是想嘗試去完成一件事而已,也可能他一直懷有希望能見到女兒。沒有覺悟,當然失敗。」我停頓了一下,「這次他自殺會成功,如果沒有妳的話。」
「沒有我?」
我看著她,「是的,妳可以阻止他們相見,現在趕去應該還來的及。」
蒔惠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,她不再回答,反而低頭思索了一下。
「為什麼妳不去?」她問。
「我沒有她們的地址,再說……我向來只解題目,不做多餘的事,今天約妳出來已經打破我的原則了。」
她疑惑地看我一眼,不過似乎已經習慣我的奇怪發言,放棄發問。五分鐘後,她下定決心似地站起身來。
「我有最後一個問題。」她說。
我看著她,等她發問。
「妳到底是誰?」
她懷疑地瞅著我,「我問過他老婆,蘇匹仁他沒有兄弟姐妹,遠房親戚全都都在美國,也沒有人叫『小尾』,更沒有人留在台灣念大學。」
我喝完杯子裏的東西,輕輕放在桌上。爸爸說的沒錯,果然太雞婆就會惹禍上身。
「妳說對了,我只是一個普通女大學生,跟蘇匹仁沒有任何關係。其他的,我說再多妳也不會相信。」我抬頭看向店裡時鐘,「妳再不過去恐怕要來不及了。」
蒔惠盯著我看,好像還想再開口,但最後仍閉上嘴巴。她在桌上留下了錢,轉身推開咖啡廳的門衝出去。
我看了一下,她連我這杯一起付了。說到底,沒有人是真正的壞人,許多時候只是一時鬼迷心竅罷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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