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             

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 第三次遇見蘇匹仁的時候,是在郊外,而且這次是他主動叫我。

        「是妳,太巧了,還真的又遇見妳了!」

        他站在溪邊向我招手喊道。

        今早,我跟大學登山社的同學一起出發去登山,我們在一個山坡上紮營,然後各自分配工作。我分配到的是去溪邊提水,當我提著桶子來到溪邊時,就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赤腳站在溪邊。蘇匹仁聽見腳步聲,一轉頭就看到我。

      「我還在想該不會這麼巧,妳會出現在這裡,沒想到妳還真的出現了!太扯了,這種鬼地方也遇的到妳!」他先是大笑,然後自信滿滿地說著:「這次我設計了一個十全十美的自殺辦法,一定會成功!」

        「很好啊,那就加油了。」我蹲下去將水桶裝滿水。

        我看著蘇匹仁搖搖晃晃地涉水往溪中間走去,他瞄準一個石頭最少的地方,作勢要跳。

        其實他如果讓自己淹死的話,應該挑左邊一點那個水池顏色有點深的地方,那裡雖然看似離石頭很近,如果沒猜錯,那裡底下可能會有一些暗流漩渦之類的,也就是俗稱水鬼抓腳的地方,下去很有可能立刻滅頂游不上來。而他選的這個地方嘛……

        我還是靜靜地看好了。

        蘇匹仁深吸一口氣,又吐氣,來來回回數次,我看見他的腳開始發抖。

        「我要自殺了!」他大叫:「你們誰也別攔我!」

        我轉頭看看四周,這裡明明就只有我一人。

        他奮力一跳,躍進水池裡激起一陣水花,他在水裡載浮載沉,雙手不斷拍打。

        「嘔噗!嘔噗!」

        這裡靜謐一片,只聽的見他嗆到水,不斷掙扎的聲音。他的手在水面上扭動,看起來十分痛苦的樣子。

        我將水桶提到岸上,頭也不回地離開岸邊。

        半小時後,我重新回到這裡,看見蘇匹仁渾身濕淋淋地坐在岸邊的大石頭上。他看了我一眼,沒有說話。

        我遞給他一條毛巾,他默默收下,然後擦起頭髮。

        「妳也太無情了,剛剛見到我那樣竟然就走了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反正你也死不了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為什麼?」他一臉困惑,「妳怎麼會事前就知道這種事情?」他突然瞪大眼睛,「等一下,雖然我不太相信,但難道妳是死神之類的?」

        我撲嗤笑出來,這年頭大家想像力越來越厲害了。

        「用你的眼睛觀察,你挑的那個地方,水淺,水流又平緩,而且下游還有大石頭擋著,你應該在我離開之後就撞到那個石頭,然後無法前往更深的地方吧?」我停頓了一下,「事實上,剛剛我瞄了一眼,下游還有更多的石頭,水好像更淺。」

        蘇匹仁垂頭喪氣。

        「既然妳早就看到,剛剛為什麼不跟我講?」

        「你的方程式裡面有我這個變數存在嗎?」

        他頓時語塞。

        我看著他默默將頭擦乾後,將毛巾還我。

        「你要的話我可以替你去借衣服。」我說。

        「我真是搞不懂,這次應該很完美了。」蘇匹仁爆出這句話,然後按著太陽穴,緊緊閉著眼睛,「我測量了河川的深度找到最深的地方,也選了阻礙係數最小的地方。衣服挑吸水後很重的植物纖維,特地穿鞋子避免自己慌亂之間游泳浮上來。之前我試過運用大眾壓力增加我的心理壓力系數,全都失敗了。我這次特別挑選山上,原本以為單獨自殺會比較容易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你當初怎麼不在衣服口袋裡放砝碼就好了?」

        蘇匹仁渾身一僵,抬頭呆呆地看著我。

        「我……我完全沒想到這點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你還有機會,這裡附近有很多大石頭,你可以隨便選幾個放口袋裡,應該也有同樣的效果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下次吧,」他抱著雙臂發著抖說:「現在我覺得好冷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我去跟他們借衣服給你換。」我站起身,但他伸手阻止我。

        「不用,我自己有帶衣服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你有帶衣服?」

        他指指旁邊樹叢邊的一個大背包,「不過可能要麻煩妳迴避一下。」

        我第一次聽到有人要跳河自殺還自己帶換洗衣物的,之前好像有聽過上吊自殺還自己準備瘀傷藥膏的,世界果真無奇不有。

        遠方傳來我朋友們的笑鬧聲,他們大概在玩大地遊戲。等蘇匹仁換好衣服後,我走到他的身邊。

        「那個……我……」他欲言又止,然後終於下定決心開口,「記得之前我跟妳說我沒有孩子嗎?」

        我看著他,點點頭。

        「其實我有一個女兒。」他低著頭說:「她今年五歲。」

        我沒有反應,心裡響起劇烈的警鈴,他怎麼會在這個時候跟我提這件事?

        「今天早上,我以前的同事連絡我,他們跟我說我老婆帶著女兒來找我了。」

        我手中的水桶「咚」一聲掉到地上,水流了滿地。

        「怎麼了?」他驚訝看著我。

        「手滑而已。」

        果然避不了這個結果嗎?我一面走回河邊重新裝水,心裡一面想。

        蘇匹仁走到我身邊,那一瞬間,我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麼了。他接下來的語氣雖然平淡,仍隱藏著些許興奮、不安。

        「我今天晚上跟她們約好見個面,」他停頓了一下又說:「我前妻她……也覺得這樣對我不太公平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但你準備好見她了嗎?」我頭抬也不抬。

        「我當然準備好了,五年前就準備好了!妳不知道我等這天多久,從她出生開始我就知道她的存在,但我從來都沒有見過她。不過這次既然我前妻提出要求,而且也算是緣分吧……」

        他說的滔滔不絕,雖然他試圖把這件事合理化成久別的重逢,自己理應義務性去一下,但他語氣完全藏不住心思,臉上也難掩興奮的紅光。我知道現在我說什麼都沒用了,他什麼都聽不進去。

        大勢已去,他大概沒救了。

        現在我唯一能做的,就是確認最後的「正解」,然後離開。

        我和爸爸的約定裡,不包括「救人」這一項,我只需解出「正解」,沒有問題就可以離開了。因為「題目」代入「正解」以後,沒有人能保證會有什麼結果。大部分人能活下來,然後活的更好,但也有些人離開人世,但那也不是他們的錯,只是時勢所趨。

        我決定,確認「正解」代入「題目」之後我就離開。

        我開口打斷他:「我昨天請蒔惠姐帶我去你的公司。」

        蘇匹仁愣了一下,「妳……妳去那裡幹嘛?」

        「去找證據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找什麼證據?」他一臉困惑。

        「找如何讓你自殺成功的真相,所以我需要證據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那跟我公司有什麼關係?我怎麼完全聽不懂。」

        我從口袋裡拿出那張紙,遞給他。「你還記得這張嗎?」

        他低頭看了一下然後抬頭,表情更加困惑,「妳拿這張廢紙幹嘛?而且我記得我都清乾淨了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這張廢紙是你拿去碎紙機碎紙的時候,有一張掉在旁邊沒有發現,被小艾姐撿到然後給我的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小艾?」他抓抓頭想了一下,低頭看著那張紙,「是那個新人啊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我可以問你,上面畫的是什麼嗎?」

        「這沒什麼啦,是我隨手畫的。」他有點難為情地盯著那張紙看,「只是不重要的東西。」

        我不屈不撓問道:「隨手畫的我也想知道是什麼,可以告訴我嗎?」我在心裡想,這東西或許沒你想的這麼不重要。

        「噢,就只是……」他在腦海裡搜尋用詞,「之前我負責一個文具的專案,上面寫的只是一些銷售計畫而已。反正都是一些不好的回憶,我不是很想談這些事。」他閉上嘴巴,似乎就打定只講到這裡。

        「狀況好像沒你講的那麼糟,我有問過蒔惠姐,她也從這張想到你當時負責的那個專案。而且那個專案在你負責前,本來是個幾乎要胎死腹中的專案,專案的負責人之一就是小艾姐。」我盯著他看,「是你在兩個禮拜內將這個專案起死回生,最後人力、物力全部到位順利完成專案。」

        蘇匹仁看起來有點不太自在。

        「哪有這麼誇張,反正最後還不是被慘電。」他將那張紙還我。

        我接過那張紙,「撇開長官的部份來看,你不覺得有點有趣嗎?你說你一事無成,可是你卻能在短短兩個禮拜內扭轉奇蹟?」

        「那、那只是運氣好……」

        「我後來回去問過你公司裡的其他人,你之前執行連續五次的專案,都非常快處理完畢。而且你都很喜歡紙畫些這樣的東西,說是想試試新的方式。」我直指出事實:「你能做到一般人做不到的事,這樣你還認為自己一無事處?」

        蘇匹仁沒說話了,他只是呆呆張著嘴巴站在那裡,時而皺眉,時而困惑。

        「可是……這些我都不知道……」

        「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有什麼能耐。」

        他仍處於震驚中,口氣相當懷疑:「好吧,那假設……假設真的像妳說的那樣……妳剛剛說我有天賦,我的天賦是什麼?」

        當他問出這個問題,我就知道我已經成功代入「正解」了,接下來他自己會摸索出最好的結果。

        「我可以給答案,但那絕對不會比你自己給的貼切,所以你必須自己問你自己。」我說:「現在你還是想自殺嗎?」

        「呃,我只是不知道我曾經……」他抓抓頭,仍有點不敢置信,「天啊,這是真的嗎?我有天賦?」

        我沒有回答他,因為我知道他不是在問我問題。

        蘇匹仁的肩膀下垂,嘆了一口氣。

        「其實我知道妳之前為什麼說我自殺不會成功了。」

        我看著他,沒有說話。

        「因為我從來都沒有認真想要自殺,我只是……想要找一件事情來做,好像為自殺而自殺的感覺。說的也是,這種心態自殺怎麼可能會成功嘛。」他苦笑著頹坐在地上,然後說:「我拿到我女兒的地址後,我才發現,其實我是為了她才故意不成功的吧?我知道我是為她留下來的、我真的是為她留下來的。」他好像再三肯定似地重複最後一句話,然後他喃喃道:「或許我真的不是一無事處。」

        既然已經代入「正解」,我可以離開了。

        我一聲不吭轉過身,提著水桶離開。

        「等等,妳……妳要去哪裡?」

        「去找我的朋友。」

        「今天晚上你想跟我一起去看我女兒嗎?」他在我身後問。

        我的腳步停下來,我很清楚蘇匹仁見到他女兒之後會有什麼後果,我想起他不受控制的自我發展,他的時時刻刻要求完美,有時候一個人的天賦同時也是他的詛咒。對他是如此,對我來說也是如此。

        「我沒興趣。」

        我拋下這句話,離開了蘇匹仁。

        但我心裡明白,如果蘇匹仁的自殺還有下一次,他會成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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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懷特狼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